宁恩承:我的南开大先生张伯苓(下)

2019-10-29 | 来源 公号“南开往事”2019年10月13日 





急智应变

   张校长有急智及应变之才,每能看出一件事的轻重缓急,向不以空想假设的事情妄费唇舌。

   张先生一生奋斗,主张战胜万难。他说“中国人每说‘没法子’、‘没办法’,是不通的。世上没有没办法的事。任何事全有办法。死,也是一个办法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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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先生一生,同其他中国人一样,永生在忧患之中。19岁时甲午中日战争中国大败。24岁经拳匪之乱,八国联军破天津占北京。接着外国要瓜分中国,抢租界、占海口,国内闹革命,推翻清廷。民国以来情况更糟,袁世凯的胡涂自私;督军团之凶狠;直系、皖系、奉系、西北军内乱频仍。天津、北京打来打去何止七进七出。南开生于变乱之中,诚非易事。天津是河北省的首府,督军省长所争之地。处在这样污泥之中,滚来滚去而能使南开日新月异,有赖于张先生的急智及应变之才。张校长不卑不亢,向来没对这些当权派卑躬屈节。幸而盗亦有道,这些粗人混蛋对张校长均有相当尊敬,对于南开向无损伤。

   1943年在重庆时,校长述及天津往事。校长说,“我们南开没受过这些人(曹锐、李景林之流)的损害。而且我还由他们身上弄点好处。”的确这些人对南开尝有捐款赠地之善。离天津不远的小站有一块校田就是天津当权派捐给南开的。

   北京政局幻变,颜惠庆组阁时曾请先生为教育总长,先生辞不就;奉系占华北时,曾请先生为天津市长,及教育总长,亦未就。盖先生眼光远大,知道一下海就身败名裂。自身不保,南开学校亦随之瓦解。

   表面上先生虽似雄狮猛虎,办事勇往直前,但有时看情形不对,也就见风转舵,能把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和平解决。他说“许多事可由时间解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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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1924年南开大学罢教风潮可为一例。那次罢教风潮是史无前例的大事。南开向无罢课风潮,一切爱国运动,五四运动、五卅抗英运动,均由校长主持。由校长和学生协商共同出发游行,不必由学生罢课。尤有不同的,是其他各校学生罢课,从无全体教授罢教的事。南开教授全体罢教,是破天荒了。

   许多学潮起因都是小事,那次罢教也不例外。“南开周刊”是学生一种定期刊物,以前称为“校风”报,由周恩来主持,周离校以后由王捷侠接办。这类学生刊物,本无重要,学生们写几篇小文,练习笔墨而已。但日子久了,稿子缺乏,连小文也作不出来,因而难以为继。1924年冬,一天王捷侠找我拉稿凑数。我在一小时内写了一篇小文,一篇杂感,题目为“轮回教育”,批评一些年青教授没有眞知实学,仅把在美国大学的笔记,拿来贩卖,念给学生听,学生记下来,再转贩给别人。如此陈陈相因,把不相干过气的笔记,转来转去,中国学术永无进展之可能云云。这篇文章注销以后,像其他大学学生所写文章一样,没人重视的。我自己以为交卷了也没重视这一篇短文。过了两个月,不知那位教授(有人说是蒋廷黻)发起,由全体教授联名向张校长请愿,指明这篇文章有毁谤性,必须把作者开除,否则罢教。这样哀的美敦书突如其来,张校长深以为难。既没法得罪全体教授,又不能无理开除学生,直是晴天霹雳,第二天48小时以后,全体教授真的罢教了。于是南开风潮轰动华北,也轰动全国。

   “南开周刊”是学生会所有,学生会是周刊出版人。教授罢教以后,经学生会紧急会议,一致议决,学生有理。全体学生决存反抗全体教授之无理取闹。这个风潮因此就扩大了。原来一篇不相干的文章,现经英文华北明星报(North China Star)全部译成英文。京沪中文各报亦全部把这“轮回教育”竞相登载。而且各报一致对于这篇文章同情,认为说的有理,斥教授们无理取闸。平地一声雷,我忽然成了无名英雄。张校长处此进退两难之中,一方面是全体教授,另一方面是全体学生。不能开除全体学生,更不能开除全体教授。屡经丁文江(校董)调解,梁启超先生打圆场,均无结果。相持一个多月,仍在罢教之中。时值严冬,校长不声不响,提前放假。宣布明年2月1日开学。

   到了明年2月如期开学。校长没说任何话,教授学生谁也没再提起风潮这件事,就不解决而解决了。有一些人误以为因此大风潮我被开除云云,实非眞相。校长应付事变,不了了之的能力,远非一般人所能及。

   许多年后张校长提及那次全体教授罢教大风潮,轻描淡写的说“两个孩子摔交。摔倒了,爬起来,拍拍灰,回家吃饭。”

   张校长一生的善言很多。群弟子记善言,个人所记不同。我所能记者只限于我的求学时代,为期甚短。南开学生几万人,各记一两句想是不止万言。

关于男女箴言,我所记得一句是向南开女中毕业学生的训话。校长说“你们将来结婚,相夫教子,要襄助丈夫为公、为国。不要要求丈夫升官发财。男人升官发财以后,第一个看着不顺眼的人就是你(他的原配太太)。”

   张先生对于自由恋爱不甚赞成。他说“旧式婚姻一半好一半坏,新式自由结婚也是一半好一半坏。以前结婚不自由,离婚也不自由。现在自由结婚,自由打架。”他现身说法:“五奶奶(校长夫人)是旧式婚姻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而终生和好。九先生(张彭春)自由结婚,自由吵嘴。”

先生力主戒多言,“多言多败。”但是年青人有话就说,有话憋不住。校长60岁以后前列腺发炎,老年人小便频繁。自嘲“年青时尿可憋得住,话憋不住。老了,话可憋得住,尿憋不住。”

   推理的方法先生力主归纳法。每教学生把事实一步一步摆出来,然后说出结论。甚至不说出结论也没关系,对方自己会得出结论的。

不可先把结论说出来,然后再逐渐证明你的结论之正确。我在东北大学时每先说某教授“胡涂”然后证明那位先生如何如何胡涂,那位教授自然十分不服气。张校长和我说“不可把结论放在前边,先说人胡涂然后举证明。要先把胡涂的事实逐渐摆出来,然后再作结论。”


热诚待人

   张先生不是纯理智,冷若冰霜、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类人。他对人极热诚,一向主张以德报德,以直报怨。由下列三件事可概其余。

   张先生对于党政及政党向无兴趣。1937年八一三抗战军兴,不久南京就陷落了。先生由庐山会议下来,飞来汉口。那时吴国桢任汉口市长,我在汉口主持财政部税政。张先生同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同坐一架水上飞机由九江到汉口。吴国桢先得先生来汉口的消息,约同我去到江边去接张先生。

   飞机降落长江以后孔院长匆匆去武昌。我同吴国桢送张先生到汉口三教街信义书店楼上一个住所。吴国桢不久就走了。因为那时军事紧张,南京已被日军占领,武汉成了实际的临时国都。吴国桢忽然由一个普通市长变为实际上首都市长,其忙可知。吴国桢走了以后,张先生很神秘的向我说:“你猜这次我来汉口作甚么?”我当然茫然不知所对。他接着自言自语说“蒋先生邀我入党,你以为如何?”这是我毫无准备的“试题”。且事关张先生“终身大事”,我似乎不便置喙。然而我的意见十分肯定,我说,“我以为校长多年守身如玉,玉洁冰清,似可不必下水吧?作票友随便唱一两句大家全叫好。一下了海就有入喊‘通’了。在国民党内看不出有甚么贡献。在党外对国家的贡献或者更多、更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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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元培和张伯苓

   张先生连说,“唉,唉。”似乎赞同我的看法.第二天他去武昌见了蒋先生,如何说的,不得而知,但是没有入党。

   1938年,国府迁重庆。张先生住沙坪坝南渝中学校内。一次有点小病。蒋委员长亲自来沙坪坝探病。张先生甚为感动,因此报以热情,乃加入了国民党。以德报德之热情这是一例。

   1930年春,东北大学出了问题。原任校长因为与各院长闹意见,做不下去。张学良董事长推我充任校长。我以为兹事体大,恐怕作不好,屡辞不获。拖了两个月仍然找不着接办东大的人选。张再三邀我去试作。不得已我说“我去天津请示请示祖师爷。看他有何高见,有甚么人。”我遂立即登车入关。那是阴历正月初四,北方仍是冰雪封地。到天津是早上六点,方刚放晓。我到张宅时校长方起床洗脸。校长见了我突然而来,绝早求见,必有原故。我直道来意之后,校长说“大学中的困难可以想见,而且是免不了的。但是既然汉卿有求人的困难,找不着另外人选,人家有困难,咱应为他解决这困难。至于作好作不好,那是咱的问题。不可把咱的困难来顶人家的困难……由个人方面讲,人家对咱有好意,咱应以好意报之。以国士待我,我以国士报之。”张校长对人的热情对事的见地,一言决之。两个月的考虑,许久的进退维谷,我立下决心不再犹豫了。我因此作了东北大学校长。


家风遗韵

   张先生是旧式结婚,张师母王夫人是天津名门之女。她也是高大人材,且长于校长三岁。生四子,钖禄、钖羊、锡祚、锡祜。均是高头大马四个伟男子。钖禄精于算学,是算学教授,执教各大学。现在执教何处不可知了,大概仍在某一个大学教算学吧?钖羊自负有生意经,但一辈子也没发财。胜利以后1946年作过天津市公用局局长。共产党1949年占了天津,这公用局长自然拜了杆。但以周恩来的温情主义,锡羊未送劳动改造。总算得庇校长之余荫。他目前在甚么地方?作甚么事?久无消息。锡祚幼年即得严重的肺病。许多医生均说不可救药。张太太爱子情深,不信这些西医中医的诊断,自己细心调护,锡祚居然活了五十多年,现在仍然健在天津,可谓母爱的奇迹。校长屡次称赞“五奶奶”的伟大,凭母爱之力护理老三的肺病,延长五十年生命,可以说母爱胜过一切。四弟锡祜立志报国,18岁投笔从戎,加入空军为飞将军,不幸于1937年飞机失事陨落于江西丰城。国府失一战斗之士,张家失了一虎,极为可惜。锡祜失事之次日空军即电告校长。然而校长恐张太太失了爱子,可能伤心,所以秘而不宣,始终没说锡祜之死。起初两年说锡祜去了美国受训练,后来说调往前线作战。隐瞒托词,拖了三四年,在张太太面前始终没正式宣告锡祜死讯。据锡羊说直到1950年他未听到老太太说及钖祜之死,然而已是心照不宣了。这又是张校长不了了之的手法之一。

   张校长的家庭和睦美满,六十年如一日。夫妇相敬如宾,可为任何夫妇模范。

   【20世纪】四十年代,抗战紧张。人们在前方吃紧,后方紧吃之时,群居重庆无所用心。吃饱饭后,制造许多蜚语流言

   以为谈助。一时忽传张校长讲恋爱了,校长太太气得出走了云云。一天,一个下江太太向我说,“南开办得不好了,因为张校长净是讲恋爱。”我问她甚么人讲恋爱?女方是谁?她竟无以为对。

   当时张校长年近70,以生理、年龄说,讲恋爱的时期似已过时。而且张校长生平不二色,恋爱云云,似乎不符实际。后经详细从旁调查,事出有因。原来有一个通州某女校长,是个老处女,在重庆无所事事,常来请教校长。初时校长对她客气,延见她几次随便谈谈。后以这女人啰嗦不休,校长就避而不见了。再来拜访时,校长烦张太太出面说是“校长不在家。”此人自知没趣,也就不来了。因此以讹传讹,有花添叶,好事者传为张校长讲恋爱,冤哉也。


作者简介


   宁恩承(1901-2000),教育家。1921年南开中学,1922年南开大学,1925年赴伦敦大学,1927年赴英国牛津大学。1929年回国后东北边防公署外交秘书,边业银行总稽核。1930-1933年任东北大学秘书长、校长。后历任财政部河北特派员、冀晋察绥统税局局长,改革币制银元改为法币;中央银行经济委员,创立所得税,训练税务人员;湖北直接税处主任;财务人员训练所主任,中国工业合作协会财务处处长;中国农民银行总稽核;沈阳世合公银行总经理;台湾新高木材公司经理,香港ST. PAIRES’ COLLEGE校长。1959年移民美国,1967退休,2000年离世。

   23岁,因发表《轮回教育》一文而震惊学界;25岁受张学良资助赴伦敦大学和牛津大学专攻财政金融学,期间,与老舍结识并成为挚友;30岁任东北大学秘书长、校长,代张学良主持校务,使东北大学走向鼎盛。1950年赴香港创办书院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文章已于2019-10-14修改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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